離開夕遊出張所沒幾分鐘，林桑將車子開進一個有大樓有透天厝的社區，從地下停車場轉坐電梯上樓。電梯和大門都有門禁，林桑拿出卡片刷卡進出，電梯出口僅有一戶，林桑請美佳進入室內。
＂張太太，不好意思帶你來這裡。這是我的畫室，可以暫時先休息一下等雨停，在外面餐廳我怕濕衣服沒法子處理，你隨意坐，我去拿毛巾。＂林桑交待著，就進房間去了。
美佳打量著挑高起居室，完全沒有隔間，開放式的廚房配備齊全，小小的吧台權充餐桌，簡單的棕色線條隔出大片玻璃窗，窗外有陽台，墨染的黑橡木地板從裡向外延伸，玻璃為籬，無阻視線直眺海邊。窗下有張搖椅及木條方桌，右側是整面棕色的隔櫃，畫架上有一幅打了底的油畫，遠遠的看不清畫了什麼，而木架上堆疊的畫作更是看不清了．．
林桑出來了，已經換下濕衣了，＂張太太，毛巾。＂
美佳收回視線，接過毛巾，輕輕按在臉上，身上 ，＂這樣的空間很奢侈。＂
＂嗯，當初規劃這個建案時花了很多心血，留了個單位捨不得賣，我就自己買了下來。後來素月－－我太太嫌我在家畫畫味道太嗆，就將畫室搬了過來，她不喜歡松節油的味道，很少過來，這兒就成了我的個人工作室，還有唱片．．＂
林桑抽出了張黑膠唱片，輕輕吹去上面的灰塵，放在鑽石針唱片機中，Kenny G的薩克斯風迴蕩在室內，而偶而會出現的雜音，提醒了唱片的存在與生命力。
＂想喝什麼？奶茶、咖啡、清茶？＂
美佳都可以：＂都好。＂她其實只想趕快換下一身濕衣服，突然看到心儀的屋子一時忘了現在的窘迫，身上冷了，那些現實的顧慮全都回來了，唉，既來之則安之，林桑一派紳士作風，應該不致於．．
＂王小姐，我是林桑，請幫我送壺熱紅茶到六樓。＂林桑放下了電話：＂有時我在這兒畫累了，就請樓下餐廳送飲料上來，可以醒醒腦。＂
美佳想先整理一下自己：＂方便我借用個洗手間嗎？＂
林桑指了他剛進去的房間：＂套房中有。＂
她進到左側的房門，一個相當大的房間只有一張小小的單人床，連櫃子都沒，真的是簡單的休憩之處，不知為什麼，她覺得有些放心。倒是浴室是整套的淋浴間、按摩浴缸，應是當初建商規劃時即包括在內的配備。
一轉身，美佳被鏡中的自己嚇到了，發白的嘴唇與散亂的髮，實在有失大家閨秀風範，媽如果知道今天的事不知會怎麼嘮叨她，別讓她知道吧．．髮髻已盤不回去，只好拆散了髮，鬆鬆的披在肩際，補上點口紅，拍拍臉頰讓它不那麼蒼白，身上套裝先用毛巾按乾，吹風機救急，還好，身上的套裝拉一拉尚稱平整。
這一折騰花了些許時間，回到起居室，林桑已坐在木格桌旁，吐著熱氣的是紅茶壺，下有著酒精燈加熱，一小杯奶、幾片檸檬、一碟餅乾、兩組精緻的杯子，連同托盤將桌面擺得滿滿。
這太享受了，出乎意料的美佳笑了：＂沒想到還有下午茶時段！＂
林桑舉手迎著她：＂請坐。加檸檬或牛奶呢？＂
她拿起檸檬片：＂我自己來吧！＂
他將紅茶倒入杯中，她擠入檸檬，空氣中散發出清香的味道，啜飲一口，暖暖的茶霧隔開了剛剛的狼狽與顧慮，一切仿如夢境一般。
暴雨依舊，窗外烏黑一片，看不清楚海天分際，偶而夾雜著閃電，白光閃爍，她不禁有點瑟縮。林桑發現了：＂抱歉，這兒全是玻璃，視野太空曠反而毫無遮蔽，打雷閃電看得太清楚了，要不要換個位置，還是拉起窗簾？＂
＂不用了，我喜歡看，難得可以看得到這麼完整原始的大自然樣貌．．＂放鬆了的美佳想起小時候的事，那些回憶，現在，正是說故事時間．．
＂小時候下雨了打雷了，阿嬤會講雷公與電母故事給我們孩子聽，他們常意見不合，吵架時雷公大聲咆哮，電母含淚揮動手中的電仗，發出陣陣的白光，想引起雷公的注意，爭吵中的電母，常止不住眼眶中的淚，滴滴落下。有時候雷聲大雨點小，我就想雷公大聲嚷嚷還是不敵老婆的淚眼攻勢，大叫幾聲氣出了，兩人很快就和好了；有時候大雨連下數日，那可能就是雷公躲起來生悶氣，氣急了的電母沒人安撫，越想心越悲，淚掉得停不下來．．＂
＂那現在的電光一陣又一陣，從左到右的空間連綿不斷，雷公這次大概不好受了．．＂林桑引伸美佳的故事，黑瞳仁一閃一閃，似乎對這個民間故事興趣極大。
美佳一說起小時候，就停不下來，＂阿嬤不在了，每次雷電交加之時，就想到她說的這個故事，也想著她說的，夫妻之間比誰大聲永遠沒完沒了，總是要和氣相處才能走得長長久久，她和阿公感情一直很好，兩人總是說說笑笑，從來沒看過阿公大聲過，我真羨慕她．．＂
林桑的眼神有些疑問，美佳捧起杯子再喝一口茶，心裏有些懊惱，夫妻間的事，何必說與外人聽，這算是暗示她和承勳的感情不好嗎？而且他們夫妻間不過有時沒話講，那算什麼大問題？再怎麼說，即使她需要談，眼前這人算朋友嗎？自己越過線了，這下子解釋不解釋都怪透了．．
＂這雨下得真大啊．．林大建築師畫什麼樣的油畫？＂她猛的站起想換個話題，忘了坐的是搖椅，用力過度差點翻倒，林桑及時穩住她，順便帶下她手上的杯子。
美佳有些糗，他倒沒說什麼，只就油畫的事回答她：＂學建築畫素描是基本的能力，學生時期玩票的畫過幾張油畫，工作後建築圖講究的是結構的精密計算、線條的穩定明暗空間感細節更甚於創意表現，常熬夜製圖，興趣就擱在一旁。＂
班親會初次開會時，她拿過他的名片，一家建築師事務所，以他為名，規模應該不小吧？
＂等公司業務擴展後，有了搭配的建築師班底，我只要在案初確定建築風格及整體結構構圖，之後定期開會看圖稿，終於有了時間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，說來也好笑，重拾畫筆後，連畫紙都不會買，時代的進步實在是難以想像的。＂
林桑邊說邊跟美佳一起走到油畫區，美佳鬆了一口氣，看樣子，他沒多想。
類似書架的設計上平擺著大大小小的畫稿，有的是半成品，有的已經完成，有些是臨摩名家如莫內與梵谷印象派的作品，有些應該是林桑自己的創作，安平的船、海邊的風景、及大大小小的樹木。
美佳雖不懂畫，但這些畫布上流動的色彩是晦暗的，大筆觸的，模模糊糊的帶出物體的形體，有的畫布厚厚的覆了好幾層顏料，似是無法決定如何呈現。
＂我喜歡大自然，喜歡風拂過樹梢的葉浪，喜歡晚上安平漁船入港的寧靜與富足，喜歡滿天的星星散發神秘的氣息．．＂畫架上的畫布打上了深藍的底色，有個淺粉色輪廓描在角落，像是花邊，又像是飄浮的海藻。
＂我最近不太知道自己該畫什麼，為了什麼而畫，雖然很常坐在這兒，卻沒有靈感，畫不出具體的景物來。＂
林桑轉身面向唱片架，那一整排的黑膠唱片，年代久遠，卻乾乾淨淨的，除了封套顏色變深之外，原有的唱片套仍像當初一樣的保護著黑色唱片，除了像唱片行一樣分門別類，每一張還做了標籤，無須抽出即可知道唱片的歌者與專輯名稱，更多的是樂器演奏專輯與交響樂團演奏。
她隨意瀏覽，沒想到發現寶貝了，＂温拿五虎的追趕跑跳碰！我也有這張唱片！這是我看的第一部電影，阿Ｂ唱的4:55真令人著迷！＂
＂阿Ｂ真帥啊！＂自言自語的她看了會唱片封面，當初和她辯論阿Ｂ或阿倫誰比較帥的同學現在不知在那兒了？她戀戀不捨的放回去，咦，這張！她急急拿起另一張。
＂喔！陳秋霞的偶然！我小時候最喜歡徐志摩的詩了，以前很愛這首歌，希望身邊真能有個像詩人這麼浪漫的伴侶，也好希望能去康橋，看他曾看過的世界，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，偶而投影在．．＂
不自覺哼起歌的美佳趕緊住口，今天是怎麼了？這比剛剛的暗示還慘，這是明明白白的告訴人家少女時期的自己有多愛作夢．．
林桑轉身面向另一側，微微抖動的背影用帶有笑意的聲音問：＂那要聽追趕跑跳碰還是偶然呢？＂
美佳不好意思：＂改天好了，今天聽爵士樂挺好的。＂
今天是怎麼了？這間屋子到底有什麼魔力呢？她是失態了，交淺言深，又在這樣孤男寡女的情境中，他會怎麼看輕自己呢？她越想越生氣，可是來不及了．．她有些不捨又有些彆扭的走回搖椅。
＂紅茶冷了吧，我幫你加點熱茶。＂林桑也來了。
＂好，謝謝。＂美佳不想再多話，也不想看他臉上的表情，她得小心一點，免得又出錯。沉默了好一陣子，林桑開口了。
＂這兒蓋好一兩年了，十多年前買下這片荒地時，還是大片海邊矮樹叢，我們留下部分灌木，將地整平，埋設地下水管，舖上韓國草坪，移來老樹，營造了綠色庭園結合海景的開闊意象，接下來建築物的風格討論了很久。＂林桑語調很平淡，說的像是別人的經歷。
＂我那時候常來這兒坐在老樹下，想像著若我是這兒的主人，抛開繁華的市區，我想要的是什麼？豪華的傢俱？繁複的歐洲宮廷樑柱？繁花錦樹的小橋流水？這都不是，我要將那些都和紅塵雜事拋在身後，我要擁抱這片天這片海，我要簡約大氣的房舍，我要隨時可停步冥想的禪思空間，還有那結合光影四時都在變幻的建築主體，而這樣的極簡設計與台南的建築主流是背道而馳的。＂
一路上林桑閒聊了不少工作上的事，可他從未像現在這麼嚴肅，這麼正色。美佳明白，他是有意這樣的，表示剛才的一切，他並沒放在心上，他，真是個君子，她，有些放心，有些感激。
林桑喝了一口茶，繼續說明：＂第一次看到安藤忠雄日本建築大師的作品時，我覺得它的風格非常的適合安平這個地區。為了爭取大家的認同，我跑了幾趟日本，拍了不少安藤忠雄的建築作品幻燈片，做了幾個模型呈現在安平可能會有的風貌，也辦了幾場說明會聽聽消費者的意見，還好，市場認同度挺高的。＂
美佳沒插嘴，她明白那簡單的「還好」帶有多少擔心與不安。
＂風險其實不小，海邊來的又鹹又濕偶而會瞬間颳起的超大強風要如何避開，又能讓玻璃窗可看到最好的視野，團隊做了多次的實驗以將建築物調整至最佳角度。完工了，我倒成了最大的受益者，每天都是享受！＂他站起來，環看著周遭，臉上流露著滿足。
她有點感動的看著他，能享受工作的人並不多，已經功成名就又不忘初衷的理想主義者更是少數，而他，淡淡的說出這些當初想必紛擾不斷的事，心中該有多少曲折？！
＂唱片停了，我去換一張。＂
美佳阻止了他，今天這樣已經足夠了， ＂不了，打擾太久，我該回去了。＂
雨仍下個不停，順著玻璃窗滴下像小瀑布一樣，窗外迷迷濛濛的，遠海近樹全成了深淺不同的灰，和他的畫倒是有些類似，這兒，如果天晴了不知該有多開闊？！
＂也是，今天億載金城去不成了，我跟方總說一下探路結果再做打算，現在，我還是先送你回學校吧！＂
<<作者的話：每個女人心中都有個小女孩，有的隱藏得很好很少出現，有的三不五時就出來透個氣，揭露她的心理年齡。>>
留言列表
